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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12-17 15:48:07 来源:喜句子 点击:
夕影渐已成烬, 那月柳问着了要问的话,还不说走,一股屁坐在椅上, 只管纠缠时修,“二爷府上就在这样子待客的?来了这一会了,连杯水也不舍得给人吃。”
时修只得叫门口小厮倒了杯水来, 月柳又嫌, “茶叶梗子也没一根,都说姚大人为官清廉, 看来果然不错。”
“你家里多的不是好茶, 姑娘不如回家吃去。”他离得老远地站在那门口, “你要打听的我都告诉你了,再不走, 外头可就要宵禁了啊。”
月柳歪着脑袋笑他,“二爷站那么远做什么, 怕我吃了你啊?”
他耳根子一红, 握拳在唇边咳一声, “我打发人套车送你回去。”
月柳渐渐恼他冷淡, 咬咬嘴皮子,不管不顾地朝他走来,两只手伸来吊他的胳膊, “二爷真是惯会卸磨杀驴的,案子办完了, 用不着我们了,就摆起大人的架子来了。”他挣, 她便使尽浑身力道拽住不撒手,“哎呀哎呀, 我还有话问呢!”
“有什么话就快说!”
“你急什么嘛,我是说,我是说——”她急着想说辞,“噢,我是听说那凶手和鲁大人是亲戚,你说,鲁大人会不会徇情把他给放了?那我大姐的仇谁替她报呀?”
时修总算把胳膊抽出来,“我办下的案子,看谁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徇私,你只管放心。”
“那可保不齐,俗话说官官相护。”一看时修脸色不好,忙改口,“就算你不是那样的官,可难保人家是呢。我听说那付家在苏州很有些家底的,这年头,只要有钱赚,谁还会管我们这些人的小命丢得冤不冤?”
“我不信银子能强得过王法。”他翛然地笑了笑。
月柳见他那副正义凛然的样子,心酥了半边,又挽上去。这回更出格了些,故意将胸.脯子紧紧贴住他臂膀。
时修一碰到那软肉,跳开八丈远,忙走到廊下吩咐小厮,“快去门上预备车马,送这位姑娘回家!”
那小厮忙溜了,他也要走,月柳捉裙跑出门来,因见没人,便恼羞成怒地嘲讽两句,“这话怎么说的,二爷也是二十啷当岁的男子汉,怎么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?别还没沾过女人的身子吧?唷,这可少见,啧,怪道二爷这年纪还不娶妻——”
怄得时修恨不能丢她出去!他自掸着臂膀上蹭的脂粉回房,心下又臊又愤。走到场院中,又听见西屏的声气,偏是从南台住的东厢房里传来的!果然窗户上有两个相错的影子,像是坐着在说话。
待要转步过去,一看四巧就坐在那廊下吹风,抱着三姑娘,四只眼睛莫名其妙盯着他,“饭都摆好了,还不快来吃,晚了又得热一遍。”
他又不好过去得,依旧进了正房吃饭。端着碗,恨不能把耳朵飞去贴在东厢窗户上。
那厢西屏听见四巧喊,晓得是打发走了那月柳,心头的刺总算拔出来,便向南台好心情地笑了笑,“那三叔看我们什么时候动身?我好去和姐姐姐夫说一声。”
难得她对他笑得这般明媚,他有点怕回家去就看不见她这副笑脸,因此把归期拖了几日,“太太捎话来是叫我们赶在七月前回去,倒不急。可以找艘船先将如眉的棺椁送回去,免得到时候一条船上,总归不大吉利。”
西屏点头,“也好,那么有劳三叔。”说着起身告辞。
南台也跟着起身,“二嫂。”
“三叔还有事?”
他默了会,怅惘地睇着她,没有闪躲,“那时候我不是有意要顶替二哥去和你相看,我原也没想到大伯母叫我去是打的那个主意。”
那时候保媒的人故意模棱两可地称他“姜爷”,到底是二爷还是三爷,没人说明,他也没有澄清。当时是听说姜家只有两位爷,大爷早已成婚,所以理所当然地,都以为他是二爷。
不过如今木已成舟,她都做了寡妇了,还去计较那些往事做什么?
“我没怪你。”她顿了顿,微笑道:“只是一直没机会和你说这句话,你在家避我避得厉害。”
南台低下头,没奈何地笑一下,“你知道大伯母那个人,疑心病重,二哥又是那副模样,她怕。我自幼无父无母,是大伯和大伯母将我抚养长大,我不能对不住他们。”
“你会有什么对不住他们的地方?是他们多心了。”
她一说完,他就前进了一步,在他已是出格的举动。可想着不久要回泰兴去,便忽然有种不能兼顾的急迫。他欲言又止一会,拿话来试探,“对不住,要不是我,你也不会嫁到姜家。”
微笑冻在西屏脸上,未几便化开了,“我说了不怪你。兴许嫁到姜家,是我早就生成的命。”
仿佛她已经释怀了当初那个“误会”,他却反而耿耿于怀了,只觉沉默中有种怅然若失的心情。
西屏注视他一会,把声音低下去,“三叔,我先回去了。”
那软弱的声线又缠到他心上来,他想款留又不知以什么由头,只得去找灯笼,“我送你。”
西屏没拒绝,先走到廊下,偷么歪着脑袋朝正屋里望,斜着望进去,望见那张饭桌,时修正端着碗挡住了大半张脸,呼哧呼哧扒饭吃,吃了几口,噔一下把碗敲在桌上,那声音震得西屏骨头一颤,看见他那双眼睛老远地从里头冷冰冰斜射出来。
她想笑又没笑,正好南台提着灯笼出来,她一扭下巴,洋歪歪地随他走了。
时修当下气了一夜不绝,次日起来,早饭也不吃,板着张到衙内整理案卷,细细看毕,命那吴文吏今日使人呈送卷宗进京。那吴文吏见他脸色不好,不敢多话,忙不赢答应着出去了,想不到又有个霉头来触他。
差役领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进来,一看衣着打扮,也像是哪个衙门的文职。那人递上一封公文,作揖道:“卑职姓齐,是苏州府衙的文吏,奉上峰之命特从苏州赶来,向大人提一位凶犯回苏州。”
他哼了声,折好公文,踅回案后坐下,端出一股大人的威势,“既然宁大人知道他女婿在扬州犯了凶案,还要一封公函将凶犯提走,就不怕有徇私之嫌?”
那齐文吏笑着打拱,“小姚大人误会了,我家大人绝不敢徇私。只不过,大人大概也听说过,我们苏州府前两年有一桩命案未决,一直没有抓住凶手。如今衙内怀疑那桩案子也是这付淮安做下的,所以才命卑职来押人回苏州受查。”
时修往案上丢下公文,板着面孔,“他在我扬州犯了案,除非刑部提人,否则只能羁押在我扬州大牢里。请回去上告你家大人,恕姚某不能从命。”
齐文吏不慌不忙道:“大人,这付淮安的原籍乃是苏州,在苏州也有罪案待查,此事就是上禀刑部裁夺,按例也会许我们苏州将凶犯提走。依卑职之见,也不必再这样麻烦了吧?大人放心,听说您这里刚结了案,您只管把扬州的卷宗交到刑部去,该怎么判不与我苏州府相干。”
话虽如此,可付淮安只要回到苏州,命就是押在苏州府衙内,扬州的案子虽然了结,可苏州那头一日不结案,就能留他多活一日。
时修面色渐渐阴沉,胸中自然不服,却又无理可驳。冷眼瞪了他半晌,只得道:“这付淮安是重犯,待我去回过府台大人再说。”
如此这般,义愤填膺走到府台值房内去寻他爹。姚淳看完那封公文,脸色澹然,一手扶在案上微笑,“我早和你说过,你不信我的,到底年轻,桀骜自恃。不过咱们扬州这边的案子终归是结了案了,你分内之事都做完了,至于杀不杀,几时杀,那要看苏州和刑部的意思。”
时修急道:“要是苏州那头拖着一直不结案呢?爹!这已经洞若观火了,这宁大人就是要保他女婿的命!”
“可人家提人提得合情合理,没有犯法违例的地方,你叫我怎么帮你?”
“爹一本奏疏参到朝中,他难道会不避些嫌疑?”
姚淳从容地翻开那公文,笑了笑,“你看人家公文上写的明明白白的,苏州那案子,是由苏州府推官来查,人家早就避嫌了。”
时修没奈何,沉默半日,堵着气道:“我不信他能一直拖着不结案,一日不结,我就上书催促刑部一日!难怪那日到鲁大人府上搜查,他一言不吭,原来早有了后手。”
“你上你的书,他拖他的案,拖不下去了,找个替死鬼,也是一样。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。”姚淳抄着手在堂内踱步。
“照您这么说,那几条人命,岂不枉死了!”
“你知道刑部大狱里,每年有多少枉死的鬼么?你又知道各年各省因天灾死的百姓有多少?边关生.乱,死的人又有多少?这几条人命在你看来,是天大的案子,可和那些数目比起来,算不得什么,朝廷根本不放在眼里。”姚淳仰着身子,一面微笑,一面微叹,“你懂查案,却不懂为官之道。”
闻言,那府丞张大人笑着踅出案来搭话,“嗳,世翁可不要这么说,我看时修刚直严明,倒是个做官的人才,不比他大哥差。只是时修,做世伯的要劝你一句,当忍则忍,不要少年意气,切不可为这事去和鲁大人吵闹。”
时修正气不过,竟叫他猜中了,愈发愤懑,“苏州的事我管不了,难道扬州的事爹也不问?鲁大人是您手底下的官,还怕他什么?!”
张大人看一眼姚淳,笑道:“要罚也要有名目,他犯了哪条法例罚他?”他拍着他的肩,“好了,不要和你父亲为难了,把人给他们,早走早了账。”
时修见他爹背身在案前不说话,大有赞同张大人的意思,觉得他从容得冷漠,所以颇为失望,只得负气出来,没好气地和那臧班头道:“去提人!”
臧班头在后头窥他脸色,小声劝一句,“大人,这也怪不得姚大人。”
时修登时止步,“我怪他什么?我是儿子他是老子,我是推官他是府台,何况论做官,人家做得比我老练周全得多,哼,我哪敢怪他!”
臧班头不敢言语了,自去监房提人。时修衙内出来,在门上看见付淮安,戴着镣铐被两个差役押着,前头却有两辆饬舆,围着好一班衣着体面的仆从,那样子不像是来押解犯人,像是哪位要贵人衣锦还乡。
那婴娘和七姐站在车前,正板着面孔和那齐文吏说话。七姐眼睛一转,看见时修在门上,不由得心虚地垂下头去。婴娘本性未改,倒和他笑了笑。
时修调转脚步走过来,一径到付淮安跟前,冷笑着感慨,“我真是悔啊。”
付淮安却作揖回礼,“这些日子,承蒙大人照料,使我在监房中没吃什么苦头。”
时修虽笑着,却咬得牙关发紧,凑近了放低声,“我悔的就是这个。早知如此,就该对你用刑。”
“用刑?”付淮安冷幽幽地笑了声,“衙门的刑具,不是一向都是使在那些藐视公堂,拒不认罪的犯人身上?我可曾有哪一点不顺从?何况我知道,大人一贯尊律守例,不是滥用酷刑的人。”
堵得时修无话可说,也怄得他五内生烟,偏那婴娘还不识趣,走来和他打招呼,“姚二爷,我就要回苏州去了,你几时得空也到我们苏州走一走,苏州的风光可要强过你们扬州。你来,打发人给我捎信,衣食住行我都给你安排妥当。”
时修睃着他夫妻二人,笑出声来,“如此看来,你们两口子倒是颇登对啊。”
婴娘被抢白一句,不高兴,嘟囔道:“不就是死了个娼.妇和一个小丫鬟嚜,有什么值得动怒的。”语毕便不理他,回头招呼管事的,“启程吧。”
那付淮安与两个差役就跟在队伍后头,因为手镣脚镣重,所以走得踉踉跄跄。时修知道,只要走出城去,他一样登舆乘车。今日才领会,什么王法无情,不过儿戏。
自此时修灰了点心,归家后,接连三.四日不到衙门,推说身上病了,连他爹那头也不去请安,成日只窝在房中读书。
这日听玢儿说那月柳又寻上门来,他写字的手忽然一顿,只说不见,叫赶她走。
玢儿也料到他一定不见,也不意外,得了话便出去赶那月柳。月柳羞恼不已,就站在姚家门前骂了两句。
西屏因问:“骂的什么?”
顾儿叹气笑道:“那姑娘,胆也壮,说我们姚家妄做官,狸奴是半两人说千斤语。骂过两句,叫门上小幺给赶走了。”
“狸奴和姐夫都听见了?”
顾儿瘪着嘴,叹出一口气,“你姐夫不会把这些话往心里去,可那猫听见了肯定是心里不好受,为这案子,和他爹这几天本来就在置气呢。他自幼读书,做官没两年,年轻气盛,看不惯这样的事。”
西屏宽慰道:“姐姐不要往心里去,那月柳是因为知道你们不会和她计较才敢骂的,她要真是胆壮,怎么不到鲁府门口去骂?”
“他们衙门里的事,不与我相干,我又不拿朝廷的俸禄,才不会往心里去呢。”顾儿拉着她道:“不过我想你帮我去劝劝那猫,不要跟他爹置气了,我劝没用,他想着我是一味向着他爹。”
西屏自然答应,顾儿转过谈锋,“我看姜三爷把如眉的尸体已经送上了船,是不是姜家来信了?”
“我正要同姐姐说呢,太太捎话过来,叫我们七月前要赶回去。”
眼下是六月中旬了,算着归期已近,顾儿舍不得,“忙着回去做什么?那府里又不要你管家。”
西屏笑了笑,“总归是要回去的。不过我打算月底再走,横竖走水路也就一天一夜的脚程,倒是不忙。”
到底泰兴才是西屏的家,公婆亲娘都在那头,顾儿只得噘着嘴叹气,“那你要是得空,就和老太太一道回来走走。”说到此节,心里少不得有点怨意,想当年老爹爹待她娘那样好,可她娘一改嫁就没回来祭过,多少是没良心。不过不好当着西屏的面抱怨,只笑了一笑,“也不知老太太怎样,还认不认我们。”
西屏忙道:“姐姐还认我们,我们如何敢不认姐姐?姐姐放心,等我娘从外地回来,我就和她一齐回来瞧你们。”
“她几时回泰兴呢?”
“这也说不清,不过我看也快了,到底年纪有些大了,再要和从前一样奔波,也有点有心无力了。”
说完话,西屏送着顾儿往园中来,顺便走去时修院内替顾儿劝他。一看南台不在,忙着外头办捎回泰兴的东西去了。按理西屏也该给妯娌姊妹捎些东西,可她自己懒得费心,一并托了南台。
时修因为情绪不好,两耳不闻窗外事,还不知道他们月底就要走。西屏进去时,见他在书案后头写字,卧房里丢了满地的纸团,拾起一个展开来看,写的是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里的一句,“庙堂之上,朽木为官,殿陛之间,禽兽食禄。狼心狗行之辈,滚滚当道,奴颜婢膝之徒,纷纷秉政。”
西屏已觉得好笑,又拾起一个来,写的是李白的句子,“安能摧眉折腰是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。”她终于噗嗤一声,坐在榻上笑得直笃脚。
时修见是她进来了,脸色愈发冷淡,“您笑什么?”
西屏笑足了一阵才歪着脸道:“我笑你年轻气盛,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时修恨道:“您又比我长多少年纪?多了几分见识?”
问得西屏没话可答,生气地扭过脸去,“你写这些话,是骂你爹还是骂别人?”
时修想到她那夜间和南台在房中说话就有气,如今是气上添气,哪有好脸色给她瞧,“与您什么相干?我娘使您来劝的?哼,也是,不是她请您,您也不肯贵脚踏贱地。”
“那我走了。”西屏赌气起身,走到帘下,又止了步,嘴巴翕动两下,两片腮嘟嘟囔囔的,回头瞥他一眼,“我这一走,可再难见了!”
他听出不对,忙来拉她,“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那四巧错身端茶进来,一面回头说:“听说姨太太就要回泰兴去了?”
“什么?您要走?”时修瞪着眼,“几时走?”
“你管我几时走呢。”西屏往回走几步,坐在榻上,只和四巧道:“总是要回家去的嘛,定下月底走,这些日子,叨劳了你们。”
那三姑娘不知几时窜进来的,直绕在时修脚下转圈,时修轻轻踢它一下,“去!”
西屏瞪他一眼,“你对个猫儿发什么火。”说着难得的,逗它过来,弯着腰和它说:“瞧你跟的这人,阴一阵晴一阵的,脾气大得哩,不要理他,不如你跟我走吧?”
那三姑娘一甩尾巴,不理她,转背走了,怄得她直骂“没心肝”。
时修在帘下空自站着,想她终是姜家的人,与他们姚家说是亲戚,可不过是旧亲,她要回去,轮不到他们家说什么。而今有朝堂受挫之愤,更兼那一厢情愿之愁,又平添这风流云散之苦,一时间数种烦恼,击得他心灰意冷。
他慢慢踱到榻那端,坐下后久不言语。
西屏暗暗窥他,见他脸色惨淡,于心不忍,语调又软和了许多,“那案子你业已查明,尽了你的本分,下剩的是刑部的事,你也无能为力。何况人家徇私也是你自己揣度的,到底怎样还没到那时候,谁也说不清呀。”
时修自嘲地笑了笑,“你不用安慰我,我知道我从前轻狂自负,以为有些歪才,就不把人放在眼里。哼,其实人家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,看我就好像是看笑话。”
听他着歪声丧气的,她心里不由自己地牵疼一下。
“你说这些话,都不像你了。”她哀哀地说。
时修轻轻冷笑:“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么?”
他一面这样说,一面又用那对桃花眼斜着她,有难掩的期盼藏在宽深的眼皮折痕里。
窗外半晴半阴,屋里的空气也像昏昏蒙蒙的,风把门下的帘子鼓起一个大包来,帘子角一扇一扇地,像有人对着她脚上一口一口地吹气,亲柔又调皮,使人发痒。
难道他还不明白?有的话说出来没回应,就像有的事做了没结果,都是枉费精神。
可她是早就懂得这道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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